长 干 行
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。
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
同居长千里,两小无嫌猜。
十四为君妇,羞颜尚未开。
低头向暗壁,千唤不一回。
十五始展眉,愿共尘与灰。
常存抱柱信,岂上望夫台?
十六君远行,瞿塘滟灏堆。
五月不可触,猿声天上哀。
门前迟行迹,一一生绿苔。
苔深不能扫,落叶秋风早。
八月蝴蝶来,双飞西园草。
感此伤妾心,坐愁红颜老。
早晚下三巴,预将书报家。
相迎不道远,直至长风沙。
【赏析】
《长干行》是乐府古题。打开《乐府诗集》,可以读到一首题为《长干曲》的古辞:“逆浪故相邀,菱舟不怕摇。妾家扬子住,便弄广陵潮。”民歌味很浓,是以第一人称的女子口气写的,女子的家住在长江边上,她荡着菱舟,迎着风浪,好象是去会自己所爱的人。李白的《长千行》,继承了古辞的传统写法,也是以“妾”的口气来抒写爱情,但内容却是全新的。这首《长干行》不但是李白爱情诗的代表作,就是在我国古代所有的爱情诗中,也堪称大放异彩的佳篇。
据史书记载,长干是金陵一个里巷的名字,位于秦淮河的南岸。打从东吴建都建业(即金陵)的时候起,那里就“吏民杂居”,人口相当繁盛。到了城市经济空前繁荣的唐代,长干更成了市民的聚居所,在他们中间,产生过不少爱情故事。可以说,李白的《长干行》就是从市民们的日常生活中提炼出来的。李白无论描写什么题材,总喜欢蒙上一层理想的色彩,写爱情,也不例外。爱情的美好价值,全在“纯真”二字,《长干行》正是以表现爱情的纯真性为旨趣的。如同把一泓江水淘尽泥沙,澄得透明晶亮一样,诗人把普通市民的爱情加以净化,使之升华为一片纯真的天籁。这天籁,通过一个痴情女子的口吻,用回忆的形式流淌了出来:
“妾发初覆额,折花门前剧。郎骑竹马来,绕床弄青梅。同居长千里,两小无嫌猜。”女子绵长的回忆,一直上溯到童年,从爱情的源头说起:记得我小的时候,额上披着齐屑的短发,常在门前折花玩耍。你骑着一根竹竿当马,蹦蹦跳跳地过来了,围着井床打圈子,手里还玩弄着几颗青梅。开头这几句,活画出了一对小儿女的可爱形象,女孩娴静,男孩活泼。他们是长千里的街坊邻居,又是一对好朋友。“无嫌猜”,既是说两人在一起很投合,又是说除了嬉戏,一点别的心思都没有。小小年纪的孩子,当然觉不出他们的关系有什么特殊,只是在女子若干年后的回忆中,才体味到那就是最初的萌芽状态的“爱情”。后人把“青梅竹马”,作为童年时最纯真的爱情的象征,就是从这首诗来的。这一对少男少女,天真无邪,憨态可掬,都还不懂事,然而,正因为不懂事,他们的“爱”才丝毫没有一点世俗的污染,没有一点隔阂,只有一种少年男女之间天然的亲近和慕悦之情。男女儿童在一起玩本是常事,长大以后,大都各奔东西,小时的生活不复记忆,当然也无所谓“青梅竹马”。然而,假如他们中间有那么一对,后来果然成了夫妇,那么,他们相爱的历史不正是应该从“青梅竹马”算起吗?这“青梅竹马”的回忆,该给他们的生活增添多少甜美的诗意!诗人有意塑造了这么一对小夫妇,用这一“典型”来展示纯真的爱情,使爱情从一开始就带上了理想的色彩。接下去,诗歌便曲折尽情地表现了“青梅竹马”的爱情在后来岁月中的发展。
“十四为君妇,羞颜未尝开。低头向暗壁,千唤不一回。”这对小儿女果真结成了小夫妻。年龄的增长,关系与身份的变化,使爱情脱掉了烂漫的稚气,蒙上了一层羞涩的面纱。诗人对这位小娘子的描写最传神不过了:她背过身,“低”着头,“向”着“暗壁”,“千”唤而不“一”回,“羞”得简直无地自容。细细体味这羞涩,它除了显示小娘子心灵的晶莹无瑕外,还是爱情在它发展的特定阶段走向自觉的表现形式。“青梅竹马”的当初,女孩子是毫不羞涩的,待到她遽然间做了少妇,才意识到从今往后,他们真的就是所谓“小两口”了!这意味着什么?她似乎懂一点,又不太懂;刚做小媳妇,又新鲜,又陌生,弄得她不能自持,便害羞了。表面看,她的羞涩似乎把小夫妇之间的距离推开了,实际上,她是用“羞颜”曲折地流露出内心深处朦胧而微妙的欣喜之感。爱情的纯真性,在这里带上了民族心理的特质,它不以外表的热烈炫人耳目,却以内在的真挚动人心魂。
“十五始展眉,愿同尘与灰。常存抱柱信,岂上望夫台。”埋藏在少妇心中的爱情之火,直到这时才喷薄而出。那是经过了一年的夫妻生活之后,她懂得了爱情的全部意义。“展眉”二字,包含着少妇多少甜蜜的生活体验!她一旦尝到了爱情的美满与幸福,就觉得生活中不可须臾没有它,于是,信誓旦旦地披沥了自己的心迹:“愿同尘与灰”,就是要与丈夫白头偕老,死了化成灰尘也不分开。“抱柱信”是个典故,出自《庄子》,说一个叫尾生的男子同一个女子在桥下约会,女子还没有来,大水漫过来了,尾生守约不肯离去,抱着桥柱被淹死。“望夫台”更是广为流传的故事,类似的“望夫石”“望夫山”“望夫冈”等遗迹也不止一处,大结是说丈夫外出不归,妻子久望而化为石或山冈。人们在表明心愿的时候,常常借用历久相传的古人古事。“抱柱信”和“望夫台”分别从两面说,一方面,女子相信她已占有了丈夫的全部感情,丈夫将永远把自己挂在心上;另一方面,她对丈夫更是百般依恋,一刻也不肯让丈夫离开自己身边。“岂”字表明少妇确信丈夫不会离家外出,然而也使人想到丈夫一旦外出,这少妇将何以堪!这一节,爱情的纯真性通过坚贞的誓言,以炽热燃烧的形式迸射出来。诗虽然没有描写小夫妻之间亲呢和恩爱的具体生活情景,但那情景是可以想见的。
至此,爱情始终沿着一个方向,由隐到显,由弱到强,由幼稚到成熟地向前发展,终于达到了高峰。照直写去,就难乎为继了。诗歌在这里陡然来了一个转折,横生一层波澜,原来这对少年夫妇的爱情经历了一段小小苦难的折磨:
“十六君远行,瞿塘滟灏堆。五月不可触,猿声天上哀。”从长千里的具体环境,我们不难猜想,这位年轻的丈夫是为了从事商业活动溯江西去的。少妇“岂上望夫台”的心愿被实际生活撞碎了,她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。首先,是为远行在外的人担心,这很切合她爱丈夫的心思。她的心被牵到了千里之外,跟随于丈夫左右,在大江的风浪中悬浮。这里的诗句是从关于三峡的两支民谣化出,一支是:“滟灏大如马,瞿塘不可下……滟灏大如幞,瞿塘不可触。”一支是:“巴东三峡巫峡长,猿鸣三声汨沾裳。”少妇虽然没有出过远门,但由于从小生长在江边,这两支民谣却是听熟了的。她知道丈夫此去要经过水急滩险的三峡,这两支歌谣就时时萦绕在耳边,并且化成了令人心惊的景象,一闭上眼,就好象看见丈夫乘着小舟在瞿塘峡中穿行,吓人的滟灏堆正迎面扑来,又仿佛听到半空中有猿猴拖长了声音的哀鸣,她的心不由得揪紧成一团,惊悸之余,只好在心底默默地为丈夫祈祷。以上这几句,内在的感情节奏很急,弦绷得很紧。当少妇从惊惧中醒过来时,便沉浸到孤独与寂寞的煎熬中,诗的节奏也变得缓慢下来:“门前迟行迹,一一生绿苔。苔深不能扫,落叶秋风早。八月蝴蝶来,双飞西园草。感此伤妾心,坐愁红颜老。”打从丈夫离家之后,她就没有打扫过门前的路,每天只是呆呆地望着门口,隐隐地似乎看到地面上仍留有丈夫离家时踏下的足迹。日子一久,绿苔长起来,把一个个足迹都盖住了。“一一”两个字下得极好,表现了少妇痴神凝望的神情。绿苔长在地上,也长在少妇心上,“苔深不能扫”,她的相思之情也不能扫。当秋天到来时,苔深,又堆积了一层落叶,少妇的思念就更苦了。这些景物,都是少妇心理活动的外化。而“八月蝴蝶来,双飞西园草”,更使少妇睹物伤情,挑逗起她怀人的心事:蝴蝶尚能双飞,人的命运何以竟不如蝶呢?“蝴蝶来”,又作“蝴蝶黄”。“来”字以外物的动态勾起人的感伤,很生动,但“黄”字也有其妙处。据说蝴蝶到了秋天颜色就变黄,“蝴蝶黄”,就是蝴蝶老,蝴蝶老又引起少妇年华易逝的感伤,因而极其自然地带出下面两句:“感此伤妾心,坐愁红颜老。”坐愁,就是徒愁,空愁,眼睁睁地看着,毫无办法。诗句使人想见少妇心绪的焦灼和撩乱。
回头细想,少妇的“红颜”是否真的变老了?她的丈夫是否离家很久了?远行人是否象一般商人那样“重利轻别离”,不把她放在心上?都不是。人总是要谋生的,长千里的男人们到大江上下去讨生活的,正不知有多少,少妇当初那“岂上望夫台”的心愿,实在有点不切实际。丈夫离家,算来最多是几个月,并非“经岁又经年”。少妇的青春年华,也不会那样快地逝去。如此说来,她的悲伤未免小题大做。她昕遇到的,只是生活中常有的和本该有的事,并非遭遇了什么大变故,何必那样地“伤妾心”呢?然而,这正是渗透在人们日常生活中那种最平凡、最普遍的爱情。在感情的显微镜下,才能显出它的细腻和微妙:它常常带着多余的担心和莫名的悲愁,甚至闪着点点泪光,爱情的纯真性,正在这种哀怨情调中表现了它特殊的动人之处。
哀怨和悲愁,已经抒写得淋漓尽致,诗到这里,又一次出现了难乎为继的局面。然而,结尾四句,诗人却为我们推出了一个令人感奋的新境界:“早晚下三巴,预将书报家。相迎不道远,直至长风沙。”在这以前,少妇都是在回忆往事,这四句才蓦地跳回到眼前;感情之流,立地截住,折回来朝着相反的方向流去,并且掀起了欢快的浪花。少妇一下子摆脱了悲愁,眼前闪现出光明:她断定远行之人该要踏上归途了,于是急切地叮嘱他:“你何时从三巴起程,一定要提前捎个信来!”分明是自思自想,却真切得象对着亲人面语。转瞬间,似乎已经有信来了,少妇于是欣喜若狂地荡起一叶飞舟,去迎接她的丈夫。“长风沙”,在长干上游七百里的地方,据记载,那里的江流也是极为湍险的。少妇却不怕水路遥远,不怕风浪险恶。在家门口迎候丈夫,太平淡又太不主动了,有什么意思呢?况且,她早就等不及了,跑到长风沙去,不是可以和丈夫早一点见面吗?珍贵的东西,失而复得,更显出它的珍贵,爱情也是这样,少妇因而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。爱情的抒写,在这里又一次出现了高潮,随即戛然而止,使读者和那少妇一起,沉浸在激动和兴奋之中。
一曲《长干行》,爱情之泉从“青梅竹马”的源头涌出,经历了天真、羞涩、炽热、痛苦、兴奋等各个阶段,始终循着天然纯真的渠道奔泻,那样清澈,又那样深沉。诚如“唐宋诗醇”所评:“儿女子情事,直从胸臆间流出,萦迂回折,一往情深。”有的同志误解了“长干行”的主题,把它当成唐诗中常见的那种表现商妇之怨的作品,如说“诗中充满着商妇的离愁别恨和青春虚度的悲哀。”愁恨和悲哀只是爱情抒写过程中的一小段,怎么能够以之概括全诗呢?所以,尽管《长干行》中女主人公的身分可以说是商妇,或者说,诗是以商妇之思为题材的,但就主题而言,它却是爱情诗。李白另有一篇《江夏行》,才是写商妇的怨恨的,只要加以对比,两首诗旨趣的不同就非常清楚了。
《长干行》在艺术描写上最显著的特点,是自然而委曲。如前所述,从总体上看,诗的构思是将爱情理想化了的,但这种理想化又立足于现实的土壤上,它不过是将生活中那些美好的东西集中起来加以表现罢了。因此,它的具体描写过程,直至每一细节,都显示着生活的真实感。其叙事既无奇特浪漫的情节,其抒情也不教人大喜大恸,只是象日常生活本身一样平易自然。然而,生活中的爱情本就充满着细微的矛盾和波澜,更加上诗的全部内容是通过一位少妇的心理活动来展现的,以少妇的心理来感受爱情,那些细微的矛盾波澜就被放大了,因而更显得柔肠百结,委婉动人。要之,自然和委曲乃是纯真的爱情本来具有的品格,诗人把爱情的纯真性充分表现出来,这种自然委曲的诗味也就更足了。